杂图堆放地

君の死ねない瞳がキラッと光りだした時
そう知らない歌でも歌いに遠くへ行こうぜ

【无cp】【奥黛丽中心】杀死一只金翅雀

Summary:

据说,金翅雀是象征健康与救赎的小鸟,遇见它们的人会交好运。

 

Warning:

无cp,含有大量对《西线无战事》的拙劣致敬,《窃火执灯》合志稿解禁。

 

 

奥黛丽再次点了点自己背的小包,一共三十一支药剂,治疗效果显著且见效速度快,都是她用闪亮的金镑从月亮先生那里换取得来的。她溜进药库,在已经开始显得空荡的架子上找了个位置,把这些脆弱而珍贵的玻璃瓶摆了上去。军医院少有这些,他们用“女神的凝望”。这种药剂只有些微的治疗作用,但能刺激人的精神,压榨身体潜能,让士兵支撑到接受治疗,然而在最近,就连“女神的凝望”也开始见底了。上次她来时,听见一个医生抱怨:“要是我们给每个士兵都来一剂,那么得有满满几桶才够!”

 

霍尔家有没有满满一桶?奥黛丽不太清楚,但是没关系,她的零花钱和仓库里的珍贵材料足以维持来自月亮先生的供给许久。

 

背包清空,仅余一支备用。奥黛丽走出药库,门吱嘎一声在她身后合拢了,几乎是同时,焦灼、苦涩的情绪混合着脓水、血水和汗水的味道冲着她直撞而来。

 

不像外表显示的那样,这间位于东切斯特郡和凛冬郡交界处的战地医院规模大得远超人想象。医生,护士和抬着担架的士兵在大厅里大迈步来来回回,脚步声间或夹着些模糊的呻吟声。她低下头,地上也到处是歪斜的、五官因苦痛而紧缩在一起的人。他们大多失去了身体的某一部分,用厚厚的绷带裹住断肢切面,因为人手紧缺的时候,但凡受伤没那么严重的全都被指使着起来帮忙了。

 

在这片骚乱之中,没人注意到奥黛丽——这是观众的小小特权,只要她小心别碰着任何人。不过即便是有人发现了她,大部分人也不会将这小小的接触当回事,他们会以为那是一缕风,一只逃窜的耗子或是窗边落进的一只鸟。

 

几次安抚落下,奥黛丽准备离开,晚上她还要回去准备明天“鲁恩济贫基金”的事务。然而两秒之后,战地医院的大门被急促而猛烈地敲响了,有人在外面扯着嗓子喊:“开门——快开门!有伤员!”

 

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推开门,探出半个脑袋:“还有?已经没床位了!”

 

“还有俩呢!”门有点矮,士兵不得不弯下腰才能不让自己的头盔撞上门框,“原本一共四人的,结果弗萨克那群狗娘养的半途中又开始放炮。其中一个被刺激得厉害,我们按不住他,只能扔在路上,等会去找——希望那时候他还活着。”

 

“行了别说了,你们动作快点。”

 

男人让开身子,为他们腾出点地方。几个士兵喘着粗气,合力抬着担架从奥黛丽身边经过,担架上的人几乎没有任何动静,只身子因颠簸起伏着,说不准那是生命的脉动还是死尸的任人摆布。奥黛丽看着那几张年轻的脸,他们眼睛上甚至已经堆起皱纹,这皱纹与年岁无关,只代表生命力正从躯壳里迅速流逝着,已经无法撑起皮肉。

 

奥黛丽立刻改变了主意。

 

她迅速出门,钻进战地医院背靠的森林,入口几株被人踩扁的灌木,然后是一条由歪斜的杂草铺就的小路,看起来先前有人从这里急匆匆走过。奥黛丽沿路仔细向回搜查(这时,她有些想念留在贝克兰德的苏茜了),大概半小时后,她终于在草丛里瞅见翻倒的简易担架,周围泥土被拱开,留下像是一条巨型蚯蚓蠕动着爬过的痕迹。痕迹长达五十米,终点是一个面朝上仰躺着的人,头发散乱,身上墨绿的军服几乎和深褐发黑的泥土融为一体。

 

还有呼吸,奥黛丽利落地撬开那人的嘴,把仅剩的药剂推了进去。他的一截小腿被炸得血肉模糊,如果没有这药,即便能活下来,也要永远接受一根拐杖作为行走的代偿。然后她将人拉起来,一只胳膊架到肩上,用几乎是宽慰式的语调说:“别担心……我会把你送到医院的。”

 

身旁的人剧烈挣扎起来。

 

真是神奇。即便意识模糊,人类的一切动作仍忠实反映着他们幽微的心思。又一次安抚落下,奥黛丽说:“你是想回家吗?”

 

“请别……求您,”含混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哪都好,别去医院,求您了。”

 

他再没说话,似乎是彻底昏死过去了,挂在奥黛丽身上像是一只空瘪的布袋子。她犹豫两秒,扶着士兵,转头一脚深一脚浅地向位于东切斯特郡霍尔家的庄园走去。

 

 

 

两人抵达霍尔庄园时黄昏已在天空行过大半,森林和大地都变暗变小,成为远方黑色的剪影。宅邸里没几位佣人,奥黛丽便大大方方将士兵安置在客房。

 

从他脖间挂着的铭牌上,奥黛丽得知,士兵叫柯利弗·威廉姆斯——真是个常见名字,你向贝克兰德洒下一大把石子,大约能砸着十个柯利弗,也能砸着十个威廉姆斯——今年刚满二十,只比她大两岁。沾满泥土和血的军服里除一张薄薄的剪报和一叠信纸外没找着任何东西。奥黛丽没拆信,只出于好奇瞅了眼剪报,报纸中间已经被磨损得看不大清了,只能从边缘的字句确认它刊登自1350年12月22日,女神的冬礼日当天(最下方一行小字:让我们一起赞美,唯一的归宿是安宁!)。这显然是对他很重要的东西,因为它被叠得方方正正,妥帖收在军服内侧的口袋里。柯利弗在床上那样沉地睡着,大约是拜治疗药剂所赐,得了难得的一场美梦。奥黛丽把食水准备好,又仔细将房门反锁后,苏茜已经坐在门外等她了。

 

“今天晚餐时,我猜霍尔伯爵有事情要对你说。”她的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

 

“唔,苏茜你觉得会是什么事?”

 

战争的触手伸得如此之远,过去几小时内,只要和有关事物呆在一起,奥黛丽都觉得硝烟的铁黑色阴云正追着她不断奔逃。此时此刻,和苏茜独处时,奥黛丽终于能轻松地笑起来。她换下那身已经磨得起毛的猎装,换上礼裙,梳理被树枝搅乱的头发,让自己重新变成人们期望的“贝克兰德明珠”的模样。

 

“我不确定……但他很着急,”苏茜犹犹豫豫,“我想,他很担心你。”

 

奥黛丽知道苏茜没说出来的话:因为战争。

 

血和消毒水的味道一瞬间又追上了她。笑容从她脸上逃走了,沉默笼罩着与苏茜从梦境跳跃至贝克兰德的一路。直到回到家时,她重新端上“贝克兰德明珠”应有的轻快的笑意。这次,奥黛丽感觉这笑意像一张面具焊在自己脸上,将自己的面部肌肉拉扯、固定成滑稽的模样。

 

事实证明她最好的朋友所言不虚。餐桌上霍尔伯爵屏退了仆人,像此前那样,一边切着牛眼肉一边谈起战争局势,谈起霍尔家族与因蒂斯贵族们的交情,谈起他在苏希特银行、巴伐特银行以及贝克兰德银行的股权。希伯特听得起劲,奥黛丽却意识到霍尔伯爵正时不时在谈话的间隙瞥向自己,直到难捱的晚宴终于结束。她跟着父亲来到书房,房门关闭,霍尔伯爵站在书桌后面转身回望她。他的眼里是那样纯粹的担忧,这点甚至和深陷战火的每个人全然一样,奥黛丽垂着眼睛想,这种担忧只针对她的父母,兄长,她本人,乃至传承至今的霍尔家族这一名号,匀不出一点给除此之外的事物。

 

她的父亲说:“今天‘鲁恩济贫基金’那个经常跟你一起工作的小姑娘过来了,她说你下午不在,拜托门口的卫队成员将今天的资料转交给你。”

 

奥黛丽接过资料,一边安静地翻看着一边等待后文。她知道这不是她的父亲想说的。

 

“最近的形势很艰难。”霍尔伯爵接着说。

 

梅丽莎送来的是例行的当日领取救济人员信息整理。这位年轻的通识者做任何事都带着如出一辙的周密与严谨,中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人们被一视同仁地按姓氏在资料上列示,黑色小字简洁描述家庭成员状况,左上角的照片则记录下他们尚未因战争而徒增皱纹的面容。

 

“沃尔夫伯爵前些日子来找我,声称冬礼日当天在弥撒现场出现了不可名状的怪物影子。其他几位参与弥撒的贵族提供了同样的目击情报,他们大多没法准确描述,却信誓旦旦,认为这是不详的预兆,可能暗示着战争中女神处于劣势。值夜者对此没有任何动作,但是我相信沃尔夫伯爵他们的为人,知道这种事情上他们不会夸大其词。”

 

“……我想,那可能是非凡能力造成的某种幻觉。”

 

奥黛丽有些心不在焉,翻阅资料的手一下顿住,她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今天上午梅丽莎送出面包、蘑菇干和果脯的那位妇女。照片上她的黑发被头巾整齐束起,布裙被浆洗得有些发白,却十分熨贴,显然那时她还有条件打理自己,现在却已经完全失去了这种余裕。在女人有些局促的笑脸下方,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我也这样认为,但是我也同样认为这说明现在的鲁恩并不安全,即便是在贝克兰德也是如此。奥黛丽……我们一直视你为贝克兰德的、我们的骄傲。可作为一个父亲,我希望你听我一句,”她的父亲的声音好像一下变得遥远,“……最近留在庄园,减少外出活动吧。”

 

你朝贝克兰德洒下一大把石子,大约能砸着十个柯利弗,也能砸着十个威廉姆斯。然而,同时砸中两个柯利弗·威廉姆斯的概率却好比在霍尔庄园中捡起两朵完全相同的飞燕草。奥黛丽盯着那短短一行小字,感到一丝错愕与荒谬——

 

莉达·威廉姆斯,浆洗女工,育有两子柯利弗·威廉姆斯、伊莱·威廉姆斯,前者目前正于鲁恩军队中服役。

 

 

 

奥黛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结束谈话,离开书房的。外面天已经彻底黑了下去,贝克兰德亮起的灯火却远比以前少——正处艰难时刻,人们大多选择早些入睡,以期人为缩短备受煎熬的时光。她回到自己房间,立刻迈步走进贝克兰德上万梦境汇成的洪流,以前贝克兰德的梦境是金色的蜜浆,如今奥黛丽跋涉其中,却像是沿着灰色的泥水逆流而上。

 

灰河的尽头是东切斯特郡霍尔庄园里的一堆篝火。柯利弗·威廉姆斯的梦境很安静,只有篝火的噼啪作响声,几道人影围坐在篝火前,火光从空隙间泄出来,将他们的影子拉成细细长长的几条。

 

奥黛丽安静地落在梦境外围。这儿的景色不断变化着,在废弃木屋、战壕和战地医院里摇摆,唯一不变的是围坐着的人们。他们压低了声音说话,谈起和平:那是不存在的,但是假如呢?要使劲放纵、大喝一顿(说这话时,他们将突然出现的酒瓶传给说话人),然后搭最近的一班火车回家,要找个森林过无人打扰的退休生活。终于轮到柯利弗的时候,他说:“……我要留在军队里。”

 

立刻有人说:“你疯了。”

 

“军队里又不缺吃的。”

 

“但是你要挖战壕!要么送给那些弗萨克人一梭子,要么自己挨一梭子!”起风了,所有人都站起来,他们的影子被吹得摇摇晃晃。这时奥黛丽意识到,那些人都长着与柯利弗如出一辙的面孔。

 

“和平年代又没那么多事,而且,我家里还有母亲和弟弟,正在吃奶的年纪。”他说。

 

篝火消失了,人影消失了,奥黛丽正站在贝克兰德的街上,威廉姆斯家窗外。屋内戴头巾的妇人摇着婴儿床,轻柔地哼着小曲。突然,女人站起身,直勾勾地看向奥黛丽,惊讶和喜悦像灯火一样点亮了那双杏仁般滚圆的眼睛。她那样兴奋地吆喝着:“柯利弗——伊莱!快来看!”

 

什么?奥黛丽愣了一下。

 

吱呀的尖锐声响淹没了她的话语,照明弹升空的声音像是指甲在夜幕上抓挠,更远处响起了炮火声。火光把夜幕、把漆黑的树影都涂抹成明亮的白,贝克兰德的房屋正在这光辉下一片片融解。奥黛丽知道,这是梦境崩塌的前兆,但她还是看见女人像战争的轰鸣全然不存在似的将婴儿抱在胸前,脸上是那样真挚的笑意。

 

她在说:“——很快就会有好事发生哦!”

 

奥黛丽被梦境抛了出去。

 

周围一片漆黑,没有炮火,没有照明弹,她正位于东切斯特郡自己的家中,年轻的士兵正从床上挣扎着起身。

 

她快步走过去打开灯,白光一下填满这房间的每处。与此同时,她留意到士兵起身的动作没有任何滞顿——这不合常理,任何人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光亮时都会下意识瑟缩一下,除非……

 

奥黛丽说:“你可以叫我……贾斯蒂丝。我在通往东切斯特医院的路上发现了你,这儿是我家。”

 

柯利弗抬起头,茫然的视线从左扫到右,掠过奥黛丽的脸,掠过庄园堪称豪华的装饰,落到无限远处的虚无。

 

她的猜想得到印证:他看不见说话的人,看不见任何东西。

 

柯利弗几乎是同样迅速地意识到了这点。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似的嚎叫,跌跌撞撞地从床上栽下来,撞翻了奥黛丽摆在床头的面包和水。奥黛丽从未想过如此激烈而矛盾的两种感情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脸上。柯利弗的双眼因恐惧而睁大,嘴角又被劫后余生的窃喜拖拽着上扬,这使得他眉毛堆叠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只被从水里拖出来的,湿漉漉的鱼。

 

他请求着抬起头,看向他认为的前方:“请别……求您,哪都好,别送我去医院,求您了!”

 

月亮先生的治疗药剂从没出过错,柯利弗的眼睛没有问题。

 

奥黛丽突然意识到——

 

他只是被巨大的愧疚和对于前线的恐惧同时压倒了,以至于不愿再用眼睛去看。

 

 

 

别墅里多了一位客人并未对她的日程产生过多影响。奥黛丽照常去送药,不为人知地进行心理治疗,柯利弗则沉默寡言,大多数时候一言不发。在第三次奥黛丽返回霍尔庄园时,他突然开口:“你是负责东切斯特医院的物资运送的吗?”

 

她含混地说:“算是吧。”

 

“很多人都说……东切斯特医院的治疗效果最好,存活几率也最高,”柯利弗说,“我以前见过一个人,他当天早上被抬走,第二天晚上就又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前线。”

 

他的眼睛闭着,嘴唇紧抿,这是在紧张地思索的表现——柯利弗对这个话题感兴趣,需要材料支撑对话的继续,但又对自己是否该继续说下去而感到犹豫,因而故事的后续大概率不会令人感到愉快。奥黛丽再打量他几眼,头一次开始憎恨起了观众的观察力。果不其然,几分钟之后,柯利弗生硬地移开话题,开始询问起午餐的面包。在前往仓库的路上,奥黛丽看着自己的双手,想起一个小时前它们捏住治疗药剂的模样。也许她正是驱使这些士兵日夜不息向前冲锋的罪魁祸首?然而无论如何,只要还有人在她眼前呻吟着濒死,只要这药剂仍能挽救一个人的性命,这项使命就没法被中止。

 

此后,两人默契地再未提起这个话题。

 

奥黛丽应士兵请求带来战地医院的报纸。这种报纸并不正规,大多由军营间流传的小道消息组成,但是比《贝克兰德日报》快许多,算是后者的前瞻。柯利弗看不见,只得请奥黛丽读出来。每当这时,他的第一个问题总是:“有伤亡人员,或是失踪人员名单吗?”

 

她知道不会有——人太多了——但还是从头版到尾版仔细翻了个遍。报纸哗哗作响,奥黛丽得出结论:“都没有。”

 

柯利弗立刻松了口气。奥黛丽接着给他播报起战争局势:安曼达山脉以宁静教堂为据点,正在百米大的阵地上打阵地战,每一米沟壑都填着士兵的尸体,而风暴教会用铁甲舰在海岸线构筑了防御工事。他不甚关心这些,只问:“间海那边呢?”

 

“不太好……康斯顿城已经陷落了。”

 

“那铁路供给呢?会被切断吗?”柯利弗紧张地问。

 

实际上,贝克兰德的供给已经捉襟见肘这一事实,负责“鲁恩济贫基金”的奥黛丽再清楚不过。然而当初政府许下的:“军人的亲属会被照管”这一虚幻美梦正吊住柯利弗,带来无尽折磨的同时给他安慰……她应该拆穿这个美梦吗?奥黛丽抿了抿嘴,最后只说:“蒸汽与机械之神的根据地在因蒂斯。对于驻守铁路的蒸汽教会非凡者,背离国家或是背离信仰,他们无可避免地要从中二选一。”

 

柯利弗沉默了。他习惯性地在衣兜里摸到那张剪报,摩挲起来。

 

“你是黑夜信徒?”

 

“我母亲是,我只是跟着她。”他说,“她相信所有苦难都会归于寂静与安眠。”

 

“那你呢?”

 

“我?我不是不信。我只是……本能地害怕,那样死去也能归于寂静与安眠吗?在战场上看了那些,任谁都会怀疑的。”

 

奥黛丽知道他没有说谎。有几次奥黛丽晚上过来,恰逢安曼达山脉炮火连天,那震耳的声响,仿佛巨人在山坡上起跳,余震蔓延到了东切斯特郡。柯利弗正睁着茫然的双眼坐在床边,浑身颤栗着。她一进屋,士兵立刻把手伸到枕头底下,却摸了个空——如今那里没有刀也没有枪,只有晚餐没吃完的面包,被细心地用手帕裹了几圈留作备用。这也是战争期间留下来的好习惯:你要现在浪费,未来必定会受到缺食少水的报复。

 

“但是你带着冬礼日当天的报纸。”

 

“你说那个啊,那是我母亲寄给我的护身符。”柯利弗说,“在这种事上她总是很执着。她写信来说,她在冬礼日上看见了好兆头,那是女神垂下怜悯的目光,正庇护着她的子民的象征……我没参加,因此她一定得想个法子分点好运给我。”

 

等等……冬礼日,好兆头?奥黛丽皱起眉:“什么好兆头?”

 

“金翅雀。”柯利弗说得笃定,“她在冬礼日看见了一只金翅雀。”

 

 

 

莉达·威廉姆斯居住在贝克兰德东区史拉兹霍路临街的旧公寓里。这儿是贝克兰德此前遭遇空袭的重灾区,重建工作却迟迟没有推进,于是居无定所的人们在外游荡了一段时间之后,又背着仅有的那点行囊搬了回去。莉达是其中比较幸运的一个——她的房子只是被削去了小半个屋顶,四面墙壁都还算完好。这意味着她除了要忍受糟糕的隔音和偶尔的漏雨,其余工作便只剩在缺口处架起棚布。

 

奥黛丽于清晨时分拜访莉达·威廉姆斯,幼童的啼哭声正从屋里响亮地传来。

 

莉达显然已经习惯了清晨的闹剧,嘟哝着爬起床,在低矮的橱柜里翻找。奥黛丽从纸糊的窗户破洞里望过去。很快,这位母亲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昨天救济面包上撕下来的面包边,被收拢成一小堆。黑面包的边干瘪得像纸皮,不过泡泡水就可以当作一顿还不错的早餐。

 

奥黛丽终于没法再看下去。她小跑着离开,十几分钟后揣着一整块奶酪、两块黑麦面包和四分之三磅黄油敲开威廉姆斯家的大门。此时,母子二人已经用完了早餐,莉达一边用布裙擦着手一边开门。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她奇怪地抬头。

 

“我是柯利弗的朋友,帮他捎信过来,”奥黛丽让自己露出一个微笑,“还有这些,是他军中省下的补给,我一并带了过来。”

 

“噢!您请进,请进……柯利弗出什么事了吗?”

 

她摇摇头:“没有,他很好,只是前线吃紧,没法离开。”

 

“没事就行,”莉达叹口气,“哎!没事就行!”

 

奥黛丽走进来,这时,她才看清了屋里摆设的全貌:伊莱·威廉姆斯正缩在床铺角落,显然用完早餐后就再度落回睡梦的怀抱。临墙根处的几个木桶里颜色鲜艳的布料起起伏伏,墙面上牵起细线,整齐铺了一溜昨晚浆洗完毕的衣物,衣角水珠滴滴哒哒,把地面弄得潮乎乎的。角落书桌上堆着一摞报纸,抽屉里也有纸张一角露出来。莉达引她坐到床上,有些紧张地搓着手:“先将就一下吧——椅子之前被人偷走了。”

 

“没关系。”

 

奥黛丽把怀里揣着的信掏出来。柯利弗看不见,所以信理所当然由士兵口述,奥黛丽代写,内容只包括些军中奇闻,伙食和讨厌的教官。莉达把手在布裙上抹了又抹才拆开信封,眯着眼睛仔细读起来。“嘿!白土豆烧牛肉,还有双份的香肠和面包!他吃得还蛮好的哩!”她快活地嚷嚷着。

 

角落的伊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女人立刻手忙脚乱地安抚起幼子,直到屋子再度恢复安静,莉达才又勉强笑起来:“谢谢您,知道他过的还算不错,这我就放心了。”

 

这微笑像是一张正努力压下紧张与愧疚的面皮。奥黛丽意识到:莉达·威廉姆斯正对她的长子抱有愧罪之心。

 

她说:“报纸上都夸赞他们是‘铁一般的少年’。”

 

“什么‘铁一般的少年’!”莉达有些嘲讽地说,“这话你别告诉柯利弗,但报纸大都是一派胡言,拿来骗人的把戏。‘我们的好士兵在前线英勇奋斗,我们负责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没有的事,日子还是得自己过。”

 

但是这间陋居的桌上唯一堆得最多的非必需品正是报纸,期期不落。奥黛丽想像得到女主人翻看报纸时的场景:报纸哗啦哗啦,从头版翻到尾版,没有伤员人员和失踪人员名单,于是合起来,收进抽屉。

 

“听起来您并不希望他去参军。”

 

“有哪个母亲希望自己的儿子去参军呢?”莉达反问,又沉默两秒,“但是他跟着我是没法过下去的——活越来越少了,比我们更有钱,有钱得多的家庭都在勒紧裤腰带讨日子,这些人也没钱浪费在洗衣上了。教他跟码头工人一起干活?老板们又不傻,现在盖起一栋楼,指不定哪天又得被炸毁。工地早都停工许久,再没人拿得到工资了。只有军队,军队那边是没法亏待的。只要他们还想打胜仗,食物就得优先供给那边。”她说得口干舌燥,捞起水杯喝了一口,又心疼地皱起眉,“嗳!上战场的没几个能活着回来的,这我也知道。可我们这种人,有几个能活着见到战争结束呢?”

 

“所以您送他护身符。寄希望于好运,这是您唯一能做的了。”

 

莉达·威廉姆斯垂着眼默认了这个说法。在像洗衣泡泡那样漂浮的沉默里,伊莱·威廉姆斯再度哇哇大哭起来。

 

莉达迅速俯下身,把幼子抱起来,像是觉得难堪似的侧过身去,轻柔地抚慰着伊莱·威廉姆斯,奥黛丽能看见她瘦骨嶙峋的肩膀。她正自言自语着:“……不过万一呢?”

 

“什么?”

 

“我的母亲以前给我讲,金翅雀是象征健康与救赎的小鸟,遇见它们的人会交好运……我当这是故事,从没放在心上,”莉达说,“直到冬礼日当天,就在西区纪念日广场,你知道吗,我看见一只金色的小鸟落在大主教脚边。没人注意到它,只有我能瞧见。”

 

“那时我就想:噢!万一呢?说不定柯利弗真是那些少数幸运儿……说不定他真能顺利回来呢?”

 

 

 

奥黛丽朝莉达·威廉姆斯道别,结束拜访时苏茜正坐在门外等她,她背了一个深绿色的小包,里面插着一卷1350年12月22日当天的旧报纸。

 

“我有一个猜想。”奥黛丽蹲下身子,取出报纸。

 

“我在冬礼日,在晋升的时候可能没能收敛住灵性……波及到了参加弥撒的人。在心理暗示下,他们没有办法意识到他们看见的是我——他们会以为那是一缕风,一只逃窜的耗子或是窗边落进的一只鸟。具体因人而异,但波及范围应当包括整个纪念日广场。”

 

“听起来不会有什么糟糕影响。”苏茜摇摇尾巴。

 

奥黛丽展开报纸。有时她会想,1350年的冬礼日是个巨大的骗局,卑鄙者设计人心来作为晋升的钥匙,但她从未想过,冬礼日的影子会以这样的形式追着她。她盯着报纸中间那方方正正的一小块黑白照片,需要仔细眯起眼才辨认得出,在黑袍的安东尼·史蒂文森右下方,拥挤人群中不被人注意的角落,照片的黑白像素点拼出了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孩。

 

女孩正举着魔药一饮而尽。

 

 

 

“今天有伤亡名单,或者失踪名单吗?”

 

“没有。”奥黛丽走进门,将报纸在桌上放下,“但是有新消息说,最近据守安曼达山脉士兵要准备换防了——主要从东切斯特医院已经康复的那些人里抽调人手。火车明天就来,他们要先撤到后方,一处战地新兵营里,然后再重新编排,补上新应征入伍的人。”

 

“他们要换到哪里?”

 

“没有明说,不过我猜,大概率是间海。”奥黛丽说,“虽然宁静教堂这边战局目前稳定,海上战线完全不需要增援,但是只要供给跟不上,战争的天平会立刻发生倾斜。如果是我,我现在应该就在着手准备夺回主干铁路的控制权,接着是康斯顿城。”

 

“……那贝克兰德呢?贝克兰德现在怎么样了?”

 

这真是个刁钻的问题!奥黛丽顿了一下,犹豫要不要晒开惨淡的真相:在食物供给一事上,贝克兰德正处于既缺又不缺这样一种矛盾的状态。战争截断了平头百姓的口粮,却夺不走贵族仓库里的一粒米,这座城市八成人民为一块面包折弯了腰,剩下两成的人正在晚宴餐桌上碰杯,他们的仓库大门上挂着厚厚的锁——奥黛丽正是这可恨可耻局面的既得利益者!她要将真相摊开吗?

 

“不好。”奥黛丽最后说,“教会已经快发不出食物了。”

 

柯利弗立刻大叫起来:“他们说会照顾军人家属!”

 

“现在食物的需求远大于供给,教会也分不出心思做特殊对待了。”

 

“那我还,那我还每天……”柯利弗的声音变低变小,成为一声微不可闻的呜咽,然后他突然激动起来,试图双手支着床沿坐起来,却因为这蒙住眼睛的黑暗而踉跄跌下去。床单和被褥都被他拽下去,将他埋起,床板吱嘎作响。柯利弗颤抖着栽在地板上,大声哀嚎着:“我每天什么都没做,但是却能吃到三个抹着黄油的面包!我得去支援……这该死的眼睛!”

 

几次安抚落在柯利弗身上。

 

“冷静——请冷静下来。你的眼睛没有任何问题,”奥黛丽说,“是心理原因造成的失明。”

 

“……心理原因?”柯利弗怀疑地抬头。

 

“你应该问问你的腿和身上其他擦痕。治疗药剂治好了它们,没道理漏下你的双眼。”在他再次弄伤自己之前,奥黛丽伸手把他扶起,“我是心理医生,负责东切斯特医院的心理治疗,我可以治好你。”

 

“真的?”

 

“千真万确。”奥黛丽说得缓慢,郑重,“你现在想清楚,不需要我的治疗,你的眼睛也会随着时间好转。但是如果你希望回去,希望回到前线,我能让你在今晚夜色来临之前重见光明。”

 

他一下滞住,嗫嚅着说:“我……”而后声音更大了些,“我得去支援!求您了……我得去,我必须得去。”

 

“如你所愿。”

 

奥黛丽将士兵身子扶正,沉默着一步步登上柯利弗的心灵岛屿。此时此刻,这儿正被永恒的黑夜笼罩着,但是炮火声如此刺耳,让黑夜也没法安宁,奥黛丽脚下坑坑洼洼的褐色土地被弹药剥开外衣,露出裸露的内里。无数士兵从她身边跑过,无穷无尽,昏昏沉沉地重复着折返,前进,折返,前进。死去的、僵死的人伸出手,似乎要将活着的人一起拖入地狱。奥黛丽闭上眼,在灵性直觉的指引下,穿过奔逃的人群找到了柯利弗。

 

他被地下掩体坍塌时溅出的碎片压住了一条腿,一只手死死护在胸前,奥黛丽知道那是剪报所在的位置。他身上盖着有着同样遭遇的几人,死人圆瞪着眼,再不必接受被拉长的苦痛的折磨。柯利弗正在发低烧,他含混地嘟哝着,声音没入大地,向四面八方掠去。奥黛丽听见他在低声说:“妈妈。”

 

她不能让柯利弗留在这里,那样士兵永远没法醒来,永远没法看见黑暗以外的东西。最好的办法是用其他场景代替这里:一个美梦,或是宁静的回忆。

 

那样的场景,她不是正好知道一个?

 

在炸裂的炮火和越升越高的照明弹中,奥黛丽搭建起一栋小屋。地上满是冷冷的、照明弹的白光,她思索片刻,让橘黄的灯光从窗口溢出。这间本应位于贝克兰德东区史拉兹霍路的旧公寓突兀出现在安曼达山脉的战场中央,柯利弗躺在床上,莉达·威廉姆斯擦去儿子额头的汗水,又走到桌边,直勾勾地望向窗外,那双杏仁一样滚圆的眼睛立刻被点亮。

 

“伊莱!快来看!一只金翅雀!”

 

奥黛丽愣了一下。

 

她那样快活地说:“——柯利弗马上就能好起来啦!”

 

 

 

士兵于午饭前离开霍尔庄园,前往东切斯特医院,他是如此着急,以至于重见光明后连一刻都不愿意更多逗留。奥黛丽做了点手脚,让他在抵达目的地后就会忘记自己在霍尔庄园待过的这点短短时间。这些天,这座庄园里的佣人正逐步被她的父亲调回贝克兰德,只留下维持基本运作的几位,奥黛丽看了看客房空荡荡的床和一片狼藉的地板,决定自己动手收拾干净。她紧绷的心难得松下来,似乎随着柯利弗的康复,萦绕在她鼻尖的硝烟味也一起散去一般。再过不久,苏茜就会回来,她最近一直帮忙在贝克兰德帮奥黛丽蒙混过关。糊弄霍尔伯爵有时并不是件容易差事,奥黛丽想,她得好好感谢自己最好的朋友。

 

她在客房的枕头下找到了柯利弗留下的剪报和一句简短的感谢。他说他身上并无什么值钱物什,只能以这聊表感激。奥黛丽清楚,这报纸并无太多神秘学意义,观众途径也并不能为人带来好运,但她还是沉默地将之收起。

 

等到收拾完毕,她甚至还奢侈地拥有了些空余时间,可以再去医院看一眼。奥黛丽点了点自己背的小包,里面塞了十几只治疗药剂,还有许多有着稀奇古怪功效的玩意。太阳正在西沉,天也慢慢黑,少了柯利弗和家中其他佣人,这座庄园变得有些过分安静。虽然霍尔一家并不常来这里,但是大多数时候,这里总是有人气的。

 

奥黛丽的心里突然窜出一丝不安。

 

不知为何,她的父亲的脸又出现在眼前,霍尔伯爵正严肃地向她建议:“可作为一个父亲,我希望你听我一句……最近留在庄园,减少外出活动吧。”

 

那并不是不知源处的伤感,她意识到,而是来自集体潜意识大海的警告。这缕不安缠住她的心脏,教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最后一点晚霞也消失了,东切斯特郡上空的云沉沉压下来,几乎要给森林再嵌上一层深色的树冠。而后起风了,云层被掀开一点,露出缓慢前行的黑色巨影。

 

在深灰的夜幕上,什么东西被抛下,而后地平线上亮起一点火光。

 

别墅大门被猛地撞开,苏茜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她焦躁不安,尾巴夹在两腿之间,柔顺的金色长毛被风刮乱。

 

金毛寻回犬立起身子,口吐人言:“东切斯特医院遭遇空袭。”

 

奥黛丽冲出了家门。

 

 

 

 

“……”

 

“……奥黛丽。”

 

“我没事苏茜。我只是……我想不明白。”

 

“奥黛丽。”

 

“我到的时候轰炸刚开始——你知道那是什么样子吗?炮弹穿过树冠的时候,我甚至能听见枝桠摩挲的沙沙声。大地在摇晃,斜坡的泥土到处飞溅,透过断裂的医院护墙,像雨那样落下。土是红褐色的,我不知道那里面混了多少人的血肉。”

 

“奥黛丽,你可以哭出来,没事的奥黛丽。”

 

“我没事……我当然没事!我会龙化。我能有什么事呢?但是其他那些人,不管有没有非凡能力,他们缩在水泥板下就像坐在自己的坟墓中,坟墓摇摇欲坠,他们得先担心棺材会不会砸伤自己。不管是医生还是病人,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我已经分不清了,每个人都哆嗦着蜷紧身子,那种紧张的氛围像是刀子刮过我的脊椎,让我无时不刻不想逃离那里,只有做些什么才能抑制这种冲动。

 

“最开始,我想干扰弗萨克的飞空艇,然而他们似乎有天气术士的庇护——我只能尽力救人。我把所有的药剂都拿了出来,喂给他们,提供心理学隐身,引导他们躲进森林里,但很快,火焰长枪落下,森林也烧起来了,更多的人就那样在我身边、在我眼前去世了。这不是什么偶发事件,苏茜,这只是这段时间每天都在上映的必然。之前我只从他人的回忆与只言片语里触碰过一小点,现在它就在我眼前。如果我仍是以前的奥黛丽,那么我就永远见不着它。”

 

“奥黛丽,没有如果。你跟他们在一起,这就是事实。”

 

“整整一晚,我到处在找幸存者。没了,就那么多,有些人成功逃出去了,大部分没有。我一直在想,是我的缘故,是那些药的缘故吗?东切斯特医院的支援让安曼达山脉战场对弗萨克和因蒂斯变得棘手,还是对主干铁路的支援必须被掐灭?如果我不送出那些,是不是他们现在就还活着,柯利弗也还活着?你看,这真是愚蠢的想法,但是我没法控制自己不这么想。即便现在我也仍认为自己没有做出错误决定,可事情就是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

 

“东切斯特医院遭遇空袭的消息传得很快,因为医院遇袭是件大事。早上的时候,简报已经发出,这次附有大致的伤亡失踪人员名单,因为他们本来就在清点换防人员,统计工作已经完成了大半。现在,他们只需把‘换防’改成‘伤亡’就好。”

 

金毛寻回犬沉默着。

 

“……我在里面找到了柯利弗·威廉姆斯。一字不差。就算你往贝克兰德洒下一大把石子能砸着十个柯利弗和十个威廉姆斯,霍尔庄园里也没有两朵完全相同的飞燕草。他是为了铁路干线,为了贝克兰德的供给,为了他的母亲和弟弟去的,然而今早传来消息,贝尔丹城沦陷了。”

 

安抚落下。

 

“世界先生告诉我,愿我在看清这个世界后,依旧热爱自己的朋友和家人……我爱他们,我知道他们也同样爱我,但是当我在餐桌上切着牛眼肉和炸龙骨鱼,莉达和伊莱却在把救济面包的面包边仔细撕下来,留作早餐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种爱附加了太多我没法心安理得享用的东西。苏茜……那些东西从来不属于我,不属于正义,也不属于奥黛丽——我拥有它们不因为我是奥黛丽,而是因为我恰巧姓霍尔。我称自己是塔罗会的‘正义’,我甚至让柯利弗叫我‘贾斯蒂丝’!然而我坐在天平上,父母给予我的事物落下来,却让天平那样沉甸甸地向我这倾斜了。即使我拿出再多的零花钱,换取再多的药剂也于事无补……我应该做些什么?”

 

在东切斯特郡霍尔庄园的卧室里,奥黛丽坐在床上,感觉苏茜正凑上来,用湿漉漉的鼻头轻柔蹭过她的脸。苏茜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是因为你是霍尔,而是因为你是奥黛丽。所以无论你要做些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谢谢你,苏茜。”

 

眼泪不争气地不断落下。

 

从成为非凡者以后,她有多久没这样哭过?这一刻,她似乎重又回到了受到无尽宠爱的五六岁,正因为跌伤了膝盖坐在花园里痛哭,然而此时此刻,她正坐在人生的旷野上,旷野的风从四面刮过,要将奥黛丽本人也撵往各处。没有父母,没有佣人,再不会有人紧张地跑过来,将她扶起,为她包扎了——她必须得自己站起,自己痊愈。

 

安抚落下。

 

奥黛丽抿抿嘴,站直身子,对着梳妆镜将湿润的脸庞重新抹干。镜子里的女孩无言回望着她,奥黛丽心想,实际上,她一直都清楚怎么做:一直以来,拥有太多礼物的女孩坐在昂贵的馈赠中央,抬头看向天平另一端的人们,她在思考如何使天平平衡,如何使两者的距离近些,更近些——

 

——那么,只要站起来,坐到另一端的人们中间就好了。

 

 

 

奥黛丽再次拜访莉达·威廉姆斯是在当日傍晚时分,贝克兰德东区史拉兹霍路临街的旧公寓黑着灯,浆洗女工早已入睡,伊莱·威廉姆斯也安静无声。透过纸糊的窗户破洞,借着红月的光辉,奥黛丽能看清桌上堆着一沓报纸,正摊开在牺牲人员名单那一页。她敲了两下,而后推开门,将柯利弗的剪报压在他母亲枕边。一个深呼吸后,奥黛丽沉默地走入莉达的梦境。

 

莉达·威廉姆斯的梦境没什么新奇的,甚至可以说其中景象奥黛丽已见过无数次。仍是这间破公寓,桌子角被老鼠啃得毛毛糙糙,屋顶还没被弹药削去,因此不需要扯起棚布,莉达正抱着幼子站在窗前,期盼却又失望地望着窗口。奥黛丽站在屋外,躲过了外溢的橘黄色灯光,感到自己的指尖正微微颤抖。

 

她收拢手指,开始按照印象捏出一个年轻人:一个穿着崭新的,没有沾着泥和血的军装的年轻人。他身影如果不因失明而畏缩的话会更挺拔一些,遗传自母亲的眼睛像杏仁一样滚圆。

 

很快,柯利弗·威廉姆斯出现在这个梦境中,敲开了旧公寓的门。开门的那一瞬间,惊讶与欣喜像灯火那样将莉达的眼睛点亮。他们哭泣着又大笑着相拥,只门关闭的前一刻,莉达若有所感地看了一眼窗口。

 

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逃窜的耗子,没有落进窗口的金翅雀,只一缕风卷着落叶飘过。奥黛丽离开了梦境。

 

她站在旧公寓门口的阴影中,恰逢沃尔夫伯爵坐着马车路过。这位地位显赫的伯爵只抬头看了一眼,便立刻转过头去,大声催促着车夫赶快离去,他面上的惊恐神色不做任何掩饰,比柯利弗对于战争的恐惧更庞大,更具压倒性。

 

第二天,人潮从贝克兰德的街头巷角涌来,他们男女庞杂,年龄各异,职业各异,身上服饰各异,口号却前所未有地整齐。他们要面包,要贵族仓库门上的那把锁,要一个活下去的权利。不同声音汇成了比贝克兰德的梦境灰河更要庞大无数倍的涌潮。霍尔家正是这灰色洪流中唯一的礁石,而唯一幸运的一人挤过人群,爬上了礁石——沃尔夫伯爵。他神色匆匆,刚一进门就立刻拽走了霍尔伯爵。奥黛丽站在母亲身边,垂眼平静地看向楼下。

 

“我知道我在冬礼日当天看见的怪物是什么了,我昨晚又看见它了。”

 

沃尔夫伯爵语调压低,说得又轻又快,似乎生怕被谁听了去。

 

“——那是一条龙!”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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